4-6-《无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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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外头浓云密布,一丝风也无。这场暴雨久候不至,店里店外都沉闷得紧,这种沉闷非是见血封喉,反像是一双无形手掐住你的脖子,勒不死又松不开,教人极欲挣脱又极不痛快。

    客栈里头点着了几盏油灯,焰苗忽明忽暗,映着一张带着大疤的脸。

    “先开两坛酒。”唤下欲走的小厮,罗望又冷言多加一句,“若酒不能遇火则烧,小心你身首异处。”

    将两坛烧刀子摆上了桌,小二偷偷瞥动眼珠四下张望——与往日相比,眼下客栈静得几许古怪,二十余人乌压压坐在店里,一划的黑衣黑氅黑靴子,也都刀不离身,面不带笑,不划拳,不斗酒,不扯巴几句闲话,甚至连嚼咽也没一点声响。

    只有一人如凤在鸦群,与这些黑衣人全不一样,而这些黑衣人待他毕恭毕敬,一个个活似阴间兵卒见了阎罗王。

    一位年轻公子,身着青缎锦袍,头束银镶翡翠发冠,腰间环系着一根白地青花束带,左耳上还戴着一只孔雀蓝耳坠。瞅他人似一件玉器金贵无比,倒不喜那些官绅喜好的琼浆玉液,反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颇见草莽气息。

    小二大着胆子打量这位公子一眼,难免奇怪:这天气燥得人恨不能蜕下一层皮来,如何还有人这般豪饮烈酒?

    靠这客栈营生这么些年,英武的刀客与异域的美人常来常往,却从未见过这等清冷俊美的样貌,这般想来又不由感到可惜,只道这人唯一的瑕处便是气血不足,脸色太青。

    忽听见外头有人奋力拍门,哐哐作响不依不饶,扰得叶千琅眉头一皱,搁下了手中的酒碗。

    罗望以眼风示意小二把人打发走,小二立即小跑两步去开门,嘴里还嚷着:“小店客满了,不招待了!爷,您投别家去罢——哎哟!”

    门方一打开,就听见小二一声惨呼,整个人似被人一掌拍飞出去,正巧就跌在叶千琅脚下。

    “哎哟!我的屁……屁股……”嘴里还唧唧歪歪呼痛不绝,却见十余黑衣人已齐齐拔刀,吓得他还没爬起来又一头叩跪在地,连连呼告,“爷爷,小的非是故意惊了你……求爷爷放小的一条生路……”

    摆了摆手,叶千琅示意锦衣卫番役们毋轻举妄动,抬脸冷冷望着门外。

    “方圆百里尽是荒滩戈壁,独你一家客栈,还能投哪家去?!爷来了你就得伺候着,容不得你说个‘不’字!”外头人的雷霆吼是一声高过一声,又对着客栈木门撒气似的劈出一掌,道,“你知道爷是谁吗?爷的名头说出来吓死你,爷可是一刀连城!”

    这般说着,外头人便已跨门而入。瞅着是个九尺有余的汉子,生得龙眉虎目颇有异象,扛一柄龙纹宝刀于肩头,人与刀皆一样,镶金银,饰玳瑁,缀犀角,一进门便环佩叮当,噼里啪啦一通响。

    汉子似也意识到今儿这客栈里的气氛不同以往,微微一怔过后倒也丝毫不怵,甩开膀子昂首挺胸,油灯的焰苗也跟着他的步子摇晃。

    见是一个不知轻重的莽夫,罗望稍宽了心,轻声道:“大人,卑职与你打个赌如何?”

    他未道后话,只以目光一指汉子扛于肩头的那柄刀,叶千琅难得心情不错,会意地点了点头:“我赌你扛不动。”

    话音刚落,门外又进来一个人,瞧模样打扮是个汉子,可再细细一辨其容貌,方才发现此人眉似远山眼如星,垂着一绺黑发,露着一段玉颈,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美娇娘。罗望与那女子互相对视一眼,目光游至其腰间裹着的一块兽皮上,看见上头缀了几把小刀,刀刃上依稀透着荧荧蓝光,显是喂了毒。

    小二揉着屁股站起来,许是没认出眼前是个女人,没好气地问:“你这汉子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冷冷睨了小二一眼,女人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掷过去道:“我才是一刀连城。”

    可笑这边陲之地,竟人人都以自称一刀连城为荣。罗望侧头靠近叶千琅,小声提醒道:“大人,小心她的刀。”

    叶千琅微微颔首,以示对方说得不错,正欲抬手再进一碗酒,又见一人进得客栈来。

    戴着一只斗笠,担着两肩风霜,穿着一身似能抖落几斤沙的旧衣,这人背着烛火,斗笠投下的阴影掩住大半张脸,隐隐可见其鼻梁直挺,下颌俊美,一双唇不笑犹似含笑,分明轻佻又多情。

    虽未完全看清来人样貌,却也能看出他的潦倒落拓,可这人信步从容气度风雅,倒显得三分像侠士,三分像隐士,三分像那不羁形骸的浪子,还余不多不少一分王贵之气。

    “这人若非毫无武功,那便是个绝顶高手。”罗望侧一侧头,见叶千琅剑眉轻敛凤眼微眯,仿是正在走神,便又唤他一声,“大人……大人?”

    叶千琅确实未听见,自这第三人走进客栈,他的目光便再未离得他。

    “往日里半天等不来一个客,今儿倒是一股脑全来了。”小二见这人衣衫落魄,便难掩心中轻蔑,存心问道,“你莫不也是一刀连城?”

    “在下寇边城。”语声低沉而动听,来人言罢放声大笑,抬手摘下头上斗笠。

    焰苗东摇西曳,店内鸦雀无声,幽冥中露出一双深长眼睛,寇边城也转脸望向了叶千琅。

    倒也巧了,四目方才相接,忽听见天际一声惊雷,久候了的暴雨终降下来。

    雨势汹汹,雨声哗哗,如那戏中人搽粉画墨登台前,必得先为他擂擂鼓,闹闹场。

    叶千琅觉得此人眼熟,非但觉得眼熟,还难得心生一种别样感受。

    这无疑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想叶指挥使十五岁初经情事,虽不至阅人无数,倒也没少惹得一众美人为他寻死觅活,而今修习五阴焚心决已至化境,更是视红颜如粉骷髅,视名利如坟前土,心坚如磐血冷如冰,无风无雨也无晴。

    偏偏在这大漠边关不毛之地,仿是一拧身,一回眸,忽地与久未谋面的老相识打马相逢,这般似亲近非亲近,似悸栗非悸栗,说之不清道之不明。

    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

    倒是个有趣的名字。

    罗望想起先前与叶千琅的赌约,便抬手一招那个汉子,道:“可否借你的刀一看?”

    汉子不似外表豪放,实则粗中有细,瞧出这些黑衣人脚上都是官靴,又想到今晚无论如何得在这客栈度过,便虎下脸说了一句“我这刀可是稀世宝刀,你可看仔细了!”一抬手,便将那柄龙纹刀抛给了罗望。

    罗望自然而然伸手去接,哪知这柄刀竟重似千斤,他涨得满脸通红,两手并用勉力提气,才不至于被这刀给压得狼狈垮下。

    叶千琅单手接过罗望托在手中的刀,轻松拔刀出鞘,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虽说刀鞘未免匠气了些,这刀确是难得一见。

    叶千琅施施然将宝刀归入刀鞘,却不递还于那汉子,反而翻转了刀的刃与柄,以刀尖对着自己,颇识礼数地递于他身边的寇边城,微笑道:“好刀。”

    叶指挥使笑是笑了,却笑得不见一丝欢喜之态,苍白面色隐约泛出青紫,眼风狠戾更胜刀光,一般人莫说接刀,只怕连接他一记眼风都得心惊肉跳,可寇边城却似无动于衷,不退亦不让,一双笑意脉脉的眼睛迎将上来,大大方方就伸手去接。

    哪知五指刚刚摸于刀柄,一股阴寒之气便直贯而来,若是毫无内功底子的人,当场即会经脉俱裂而亡。

    叶千琅本欲将五阴焚心决的寒气借着刀身灌入对方体内,不料却被一道炽热内力逼退回来,于是眉眼一挑,当即又续上两分劲力,倾了倾身子问:“什么人?”

    寇边城同样倾身向前,不卑不亢笑答道:“买卖人。”

    明面上两人神色自若,一来一去一问一答,实则早已在彼此掌下来往较量。

    两股掌力对接,愣谁先逊一分都有受伤之虞——也就更难为了这柄刀,你来一道寒气,我去一股热流,冰火两相融,刀身上渐凝水气,水气须臾又聚成水珠,滴滴落于地上。

    你进一分我便也进一分,转眼两人已是气息相闻,交睫相距。

    “卖什么?”

    “卖药材。”

    “什么药?”

    “这药男人用得着,女人用不着,壮年用得着,老年用不着,有情人用得着,无情人用不着……”寇边城直视那双点漆凤目,嘴角一点笑容颇不正经,也颇显亲昵,“三教九流都用得着,独和尚太监用不着。”

    “哦?”叶千琅微翘着一侧嘴角,也看不出这笑容是讥是刺,“那请问寇公子,叶某是否用得着?”

    单看这人的面色与桌上的烈酒,便知他寒气入体,须借之御寒。寇边城敛了敛面上玩笑神色,道:“寇某江湖漂游四海为家,略通疑难奇症,大人若是不嫌弃,寇某或能相助驱除大人体内寒气。”

    “不必,叶某不喜人情。”对方开口竟称“大人”,显是眼力不错,认得自己脚上的官靴。叶千琅真真一笑,这一笑虽浅却艳,更是无比默契,使得俩人不约而同撤了掌间劲力。

    “高轩莅止,不胜荣光。”将龙纹宝刀完整归于对方,继而自报了家门:“在下叶千琅。”

    (五)

    这一夜不太安生。

    外头雨势稍缓,骤雨化作细雨轻敲瓦檐,耳边免不了便有些窸窣声响,似众口籍籍,低语喁喁,挥之不去。

    叶千琅向来睡得少而浅,身边倘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将他逼醒过来,醒后常常头疼欲裂,再难成眠,是以他从不容旁人在自己入睡时靠近。曾有个自恃貌美的小婢偏不信邪,趁夜摸进叶指挥使的房里,擎着一支西域来的催情香,欲把生米做熟,一夜从平地跃上枝头。

    岂知连太监都招架不了的催情香竟无作用,叶千琅被那几声莲步惊醒,还未等这腴润娇艳的美人爬上床榻,便目现血色,出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确是垂髻之年落下了这个病根子,彼时叶千琅还没这么个好名字,因是出生于腊月十九,小名便唤作十九。家里还有个长他几岁的姐姐名唤阿五,姐弟俩时常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同寝同食是亲密无间,七岁的叶十九跟着父亲上山找吃食,还不忘捡些漂亮的石头回来赠予阿姐。叶阿五手巧,愣是把那蓝荧荧的石头打成了一双耳坠子,一直戴着不离身。

    可惜好景不长,万历年间灾异频生,时旱时涝,时闹蝗灾,时闹鼠疫,叶家所在的那个村子仿佛一夜之间十室九空。

    人活着万般苦,想痛快一死都不容易,这稍不留神就会被别的饥民撸去,成了他人的口中餐,祭了他人的五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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