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疑是故人来-《天晴雨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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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不过熬夜不好,最好下不为例。”

    “因为新接了一个案子……”声音突然顿住,她的表情也随之起了变化。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温霖良久都没有说话,严展晴以为他睡着了时,又听见他问:“很棘手的案子吗?”

    “……嗯。”迟疑了一下,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耳语,“很棘手。”

    确实棘手,辩护律师临阵倒戈,暂且不说别人,老板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早晨的会议上,他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严展晴拒绝那对夫妇的委托。

    “我不同意。”严展晴神色淡然,“每个客户都是平等的,我不想让外界觉得我们公司只帮有钱人打官司。”

    “胡闹!你要是真的在乎公司的声誉,你就不会这么做了,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非得这么做,总之这件案子你别插手了。”老板拿出鲜少对严展晴的强硬态度。

    严展晴不为所动地与他对视,其余的同事屏息凝神地看着无声对峙的两人,没人敢发表一句话,只有穆森像看好戏似的冷笑着。

    少顷,严展晴站起来,态度端正语气肯定地说:“就算你是这间公司的老板,但是你也没有权利干涉你旗下的律师该接什么样的委托。”说完,严展晴兀自转身离开。

    老板脸色发青,生气又无可奈何:“你真要让咱们事务所上头条吗?”

    离开前,严展晴回头,难得地莞尔一笑:“那样不是正好,提高公司的知名度。”

    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得出来此时老板盯着她的目光有多烫人。

    可是,跟她心里燃烧的东西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种只要一想起来,就似乎要把骨头都烧成灰烬的滚烫。

    为了避免跟萧家人碰面,严展晴跟新委托人的见面地点变成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厅。其实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这场官司如果要将萧炜以主犯的罪名定罪的话,那么胜率几乎为零,但是没关系,在现在这种舆论背景下,即便他是从犯,法官的判决也应该不会让她失望。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如何让法官相信他是从犯……

    想到这里,严展晴忽然觉得自己被某种冰冷击中,跟着一种类似羞耻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这种自我嫌恶的感觉清晰得让她无法忽略。

    恍惚间,她觉得胃又在一抽一抽地疼了。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这次等她的人是温霖。许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手上的案子,所以他神色如常,只是对于自己这么个加班法发表了几句意见。

    “温医生,医院里那个女孩子情况怎么样了?”严展晴忽然问。

    “还没醒。”

    虽然不明显,但是严展晴确实松了口气的样子。细微的变化被温霖看在眼里,他暗自叹了口气。

    “严律师,明天是周末,陪我去几个地方好不好?”

    严展晴有些为难,就目前而言,可以说她已经没有周末了。

    “只是一天。”看出她的迟疑,温霖又说,“好不好?”

    完全是哄人的语气了,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低龄化了呢?而且……完全没办法拒绝……

    隔天,直到跟温霖一起上了医院的车才发现,他也没有周末。

    “这是去哪儿?”上车后,严展晴终于忍不住问道,车子里除了温霖以外还有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而后面还有一辆医院专属的白色商务车跟着。

    “我要去孤儿院。”他说,“我们医院每月都会组织一支队伍到南郊那所孤儿院给那里的孤儿做身体检查。”

    这是好事,但关键是……

    “既然你是来工作的,为什么要我陪你来?”她问。

    温霖没回答,只是开始给严展晴解释那所孤儿院的情况,而当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严展晴才发现,这里情况比温霖描述的要糟糕多了。所谓的孤儿院只是一座被一堵残破的墙包围着的很大的旧房子,而且这里的孩子看起来个个面黄肌瘦,就算是胖也是不正常的那种胖。并且一部分孩子有明显的身体残疾和脑部残疾。

    一位看起来岁数不大的小老太太接待了他们,那些孩子似乎很怕生,远远地躲着严展晴,倒是看到温霖时一个个开始哥哥、哥哥地叫。

    在几名院里的阿姨的协助下,医生开始有序地给孩子们做检查,严展晴也得以近距离地观察他们。

    “这里有四十三个小孩,八个有智力障碍,十六个先天性残疾,其余的都有不同程度的缺陷——来,张开嘴巴,啊。”温霖一边给孩子检查,一边给严展晴解释,“这里其实也不算是孤儿院,这里原本是杨老太的家,不过她从2007年开始就陆续收养了几十个有缺陷的孩子,有的是走失,有的是被遗弃。”

    “她靠什么养活这些孩子。”她问。

    “她的退休金,包括社会上一些爱心人士的捐款。看见那些阿姨没有?她们都是来这里当志愿者的,她们都是一些妈妈,因为家庭条件限制让她们没办法领养这里的小孩,所以她们一有空就会过来帮忙。”

    “……”

    “怎么样?母爱很伟大吧。”温霖对她弯起眸子。

    严展晴心神一闪,避开了他充满笑意的目光,尔后沉默地走开。

    温霖看着她冷淡的背影,微微蹙起眉。

    闲下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严展晴却一个人消失了很久,温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握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他隔着一段距离站着,没有打破这幅宁静又美好的画面。

    午饭是在孤儿院吃的,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那些孩子却吃得津津有味,有一些孩子连最基本的吃饭都不会,必须要靠那些阿姨一口一口地喂,他们甚至连咀嚼都有障碍,可是“母亲”们却非常耐心地哄着,鼓励着。

    严展晴久久地注视着,眸底隐匿着一丝寂寞,对“母亲”这个角色,心里似乎还起了一丝变化。

    只是细微得稍纵即逝。

    吃过午饭,他们开始把器械装回车子准备回程,临走时,严展晴跟杨老太要了捐款账号,杨老太也算是性情中人,知道严展晴要捐款,开心得一把抱住她。

    严展晴身体一僵,随即有些不自然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今天的任务算完成了。”温霖上车后就脱掉了白大褂,“张医生,到市区后找一个地方把我们放下吧,我就不回医院了。”

    “好的。”

    “那些器械就麻烦你们了。”

    “没事儿,你尽管约会去吧。”说完,那个女医生还笑笑地看了严展晴一眼,惹得某人瞬间有些尴尬。

    “现在我们要去哪儿?”下车后,严展晴问。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说话间,他自顾地牵起严展晴的手走过斑马线。

    没想到这次是上养老院,而且明显温霖是“熟客”。

    “小温,又过来了啊,咦?女朋友吗?”这位老人是第五位跟他打招呼的,“不错,这姑娘长得精神,跟你很般配啊。”连后面夸奖人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

    “这里有你的什么人吗?”没办法,严展晴只能这么想了。

    “嗯,我以前大学时的一位老师。”

    严展晴还以为他口中的老师会是个老头,见了面才知道是个老婆婆。

    老人坐在轮椅上,有一名小护工在一旁的休息椅上低头玩着手机,而老人则一人静静地看着天空。

    “老师。”温霖走过去蹲下,很温顺的样子,“我来看您了。”

    “呵,今天又不是周末,怎么有空过来。”她笑得慈祥,而温霖的表情却微微一顿。

    今天是周六,但是看温霖的表情,老人很明显不是单纯的记性不好。

    “我刚好路过,顺便过来看看。”

    “哎哟,老师知道你乖,但是你昨天不是才来过?还是学业要紧。”

    “……”

    果然。

    “老师,您的腿怎么样了?”

    “好着呢,就是懒得走。”老人似乎想动动腿,但是没动起来,而她似乎对于自己不能动这件事情非常困惑,这时,温霖示意严展晴也蹲下来。

    “老师,我给您介绍一个人,她叫严展晴。”

    “您好。”严展晴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严肃。

    老人左右打量了她一番,随即笑道:“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最近经常跟温霖出双入对的那个‘小学妹’。”

    “小学妹?”严展晴脱口而出,但很快,她就被自己这种类似质问的语气弄得有些尴尬。

    “对,就是她。”某人却很大方,回答起来像真的一样。“老师说的那个‘小学妹’是当时跟我们一起做实验的学生,只是这样而已。”他又悄悄地跟严展晴解释。

    老人似乎很喜欢严展晴,拉着她东聊西扯,老人说的话她都似懂非懂,温霖都暗暗跟她解释。

    “对了对了,差点忘记了。”老人忽然有些紧张地抓住严展晴的手,“琳琳啊,待会儿芳芳要来,你去帮我买点她爱吃的炒栗子,快去快去。”坚决的态度不容拒绝。

    严展晴看看温霖,不知如何是好。温霖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安静地笑了,有些小忧愁。

    “知道了老师,我陪她去买。”

    “嗯,快点去。”

    “那老师您一个人要好好的。”

    “怎么一个年轻人比我这个老太婆还啰唆,去吧去吧。”

    直到走远,严展晴才听见温霖那声浅浅的叹息。

    “我们……不去买炒栗子吗?”这明显不是出口的方向。

    温霖露出惯有的笑,摇摇头:“芳芳是她的女儿,不过已经过世好久了。”

    严展晴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听他继续说。

    “当年老师去西部支教时她女儿还很小,当时他们家里人都很反对,可是老师还是去了,老师的小女儿——也就是芳芳——总是吵着要找妈妈,有一次她夜里偷跑出去,失足掉进护城河里溺亡了。可是为了给西部那些孩子教学,老师连女儿的葬礼都没有回来参加,在那里一待就是八年。”

    “……”

    “等回来的时候,家人对她都很漠然,不久她的丈夫也跟她提出离婚,大女儿自愿跟着父亲生活,听说那时候老师大病了一场,可是还是坚持上课,直到昏倒在讲台上才被学校强制住院。2001年的时候,她的丈夫因为意外死亡,大女儿重新跟她一起生活,雪上加霜的是,琳琳患上了尿毒症,严重到需要换肾,老师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的肾给她了,尽管一直以来,琳琳都怨恨着她。”

    沉默少许,严展晴有些漠然地开口:“可以理解她女儿的怨恨,毕竟她是因为自己的母亲而丧失了自己快乐的童年,甚至更多。”

    “我不反对你的说法。”温霖深深地看着她,“但是也许每个被怨恨的母亲,背后都有一个很凄凉的故事呢?”

    忽地心间一紧,严展晴异样地看着温霖。温霖依旧笑笑地与她对视,直到严展晴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莫名地心虚。

    “你们老师现在看起来怪怪的,她怎么了?”严展晴借着话题来掩饰自己的异样。

    “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不过其实老师才五十六岁而已,所以当时听说她这样我挺吃惊的。”他苦笑了一下,“现在她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女儿呢?”

    “现在跟丈夫在武汉生活,不过是老师自己把她赶回夫家的,为了不想拖累她也拒绝到武汉跟女儿一起生活。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天性,只是有时候可能表现的方式会不一样。”

    他说得淡然,她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温霖继续跟她描述着老教师的情况,严展晴却越听越不对劲,渐渐地,她表情也冷了下来。

    “温医生。”她忽然打断他,声音里是一触即发的紧绷,“我要当那个女孩辩护律师你知道了吧?”

    沉默片刻,他点了一下头。

    严展晴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渐渐收紧:“那么……除了这件事你还知道什么?”

    温霖逐渐收拢表情,他的眸底闪过一丝沉郁。

    在他短暂的沉默里,再联想到他今天奇怪的要求,严展晴很快就看到了答案,没有震惊多长时间,甚至连他如何得知的她都没有追问,一种耻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的情绪让她掉头就走。

    “严律师!”温霖追上去,她却一把甩开他的手。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兜了这么一大圈为的就是给我洗脑吗?”她难得地激动。

    “我只是想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让你别那么抵触母亲这个角色,别让心里的怨恨蒙蔽你的双眼,从而做出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事。”

    “伤害别人?你是指萧炜吗?”严展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他什么都没做我怎么去伤害他?我只是替一个受到伤害的女孩去争取和维护她的权益,不存在所谓的伤害。”

    “你在犯错。”温霖加重语气,“你正在做一件错事。”

    “我只是在做一个律师该做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在知道萧炜是清白的情况下,为了报复而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就是错的。”

    “只要法庭没有宣判结果,我们谁也不能断定他是不是清白。”

    “你在强词夺理。”

    “我是一名律师,我会做的只是帮我的当事人争取最大的权益。”

    “所以你准备在法庭上颠倒黑白。”温霖的语气透着一丝沉重。

    “我不会颠倒黑白,我只是会提供一些客观的资料和建议让法官做出更公正的判决而已。”

    说完,严展晴扬长而去。温霖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越发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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