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白鸟-《月海云生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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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笨鸟。”

    “嗯?”

    “该干啥干啥!别活了大半辈子还这么迷迷瞪瞪,别像你这不中用的爹。”

    “……”

    白文没应声,也不知怎么应声。小笨鸟就是小笨鸟,透着迷迷蒙蒙的烟,他看不明白老爷子的脸色,也想不明白,老爷子的“中用”,说的是什么。

    三

    春去,春又来。山上的日子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旁人,只有赵老头儿和白文,日出就去打猎,日落就回自个儿的小窝,抽烟喝酒混日子。

    白文不抽烟不喝酒,就坐在门槛上吹笛子。一边吹,一边看着老爷子吞云吐雾:昂首一口酒,埋首一口烟。

    笛子是老爷子亲手削的。一开始,赵大缺看白文也没什么嗜好,就随手做个小短哨给他,吹起来跟鸟鸣似的。小笨鸟吹着吹这来了劲儿,老头儿就给他削了个长笛,教他吹笛子。

    日子久了,现如今,白文吹得比老头儿要好。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就在这烟啊酒啊笛子声中混下去。混着混着,没了夏天,当树叶子开始从梢上往下掉的时候,向来不喜欢下山的老爷子,忽然下了山,一溜儿跑去了镇里。

    回来的时候,老爷子喝高了,走路都不在一条线上。走一步,拐两步;进三尺,退一尺。好好一条道,给走成了蛇拳的架势,直打拐。

    一进门,老爷子满口的酒气劈头盖脸,直往榻上倒。

    白文皱着眉头,帮老爷子脱鞋。

    老头儿把脏鞋一踢,直踹在白文的白衣衫上。然后,老爷子一股脑钻进被窝里开始呼呼大睡,“啊噗啊噗”的呼噜声,打了个山响。

    睡到半夜,老头儿突然一屁股坐起来,坐在床沿:“笨鸟!”

    白文向来浅眠,一声喊就直起身来:“爹?要茶?”

    “茶有个屁好要,”老爷子说话迷迷瞪瞪,捶着床板撒泼,“我要儿媳妇!”

    “……”

    白文抬头,窗外的月亮又圆又亮:嗯,砍柴的好时机。

    “你敢出门别再踏进来!有本事跟老子三击掌!”老爷子不知在哪里听来的戏文,说话中气十足还带引经据典,“明儿个就跟我去城里!我给你问过媒婆了,镇子里有个待嫁的姑娘,还不错!”

    “……”小笨鸟默了半晌,“爹,我不能娶媳妇。”

    “不能个屁!你是男人不?是个男人就能讨媳妇!”老爷子想想不对劲,赶紧改口,“错了错了,你是公鸟不?是个公的就能讨媳妇!”

    “嗯?!”公……公鸟?!

    老爷子拍拍后脑勺,趁着酒劲儿自言自语:“鸟是说公的母的么?还是雌的雄的……”

    白文大惊,登时觉得全身都凉了:“爹……你……你知道了?”

    老爷子斜眼瞪他:“废话!你当这么多年‘小鸟人’是白叫的?!”

    “我……我以为你在骂人。”

    “靠!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过我?!”老人家训起儿子来,立马来了精神,“个蠢鸟,是个正常人哪有大雪天荒山野岭送羽绒被的?!”

    “……”小笨鸟登时没了言语:他万万不曾想到,原来从来寻老爷子的第一天,他便已经穿了帮。

    完全没念及小笨鸟的心思里多么震惊,老爷子的酒劲还没过去,念叨起来就没完:

    “……你个笨鸟骗得过谁啊?!装模作样学人走路,个鸟脖子老不晓得挺起来,折着弯着干嘛?在地上盯蚂蚁呢?!吃饭不爱吃米,没事儿偷摸着吃糠!叫你吃肉不吃,个蠢东西,菜叶上那点青虫是给你吃的不?!我说咱家这些年怎么半只蟑螂都找不着呢!……”

    白文忽然觉得脑袋瓜子里浆糊成一团:原……原来,爹早就知道了……爹早就知道他不是人,早就知道他是那只白鸟。可是这么多年,爹为何都不惊不怕,为何明明知道他并非人,却还是认他做儿子?

    小白文沉默了,郁闷了。嘴皮子工夫不及他爹万分之一,更理不清心中的郁郁,只能一扭头,抓起桌上的笛子,凑到嘴边,开始吹——

    老爷子念叨个没完没了,小笨鸟吹笛子也是个没消没停。大大的月亮挂在树梢上,映着小茅屋里的两个人。悠长的笛声徘徊在山林之间,忽长,忽短,气息却极是轻柔,乐声却极是温和。柔和得就好像那年冬天,贴近棉衣里最温暖的羽毛。

    老爷子念叨累了,才喝了口冷茶开始结案陈词:“……总之,鸟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怕啥?人家姑娘家娇娇小小的,还能把你吃了不成?!明儿个就跟我去城里见见人家姑娘!说不准芝麻绿豆对上眼了,让你不娶还不乐意呢!”

    这……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笨鸟手一抖,吹颤了一个音。向来听话还算是乖巧的白文,终于忍无可忍地丢下了笛子,摔门而出。

    当天亮之后,白文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老爷子竟然没生气:

    “笨鸟。”

    “嗯。”

    “昨儿个我仔细想过了,”老人家把眉头褶了三道,“你要不愿娶那就算了吧。我一想也是,你一禽兽,万一害人家姑娘下个蛋,我可怎么跟亲家交代啊!”

    “……”

    “这样吧,赶明儿我给你上菜市场找找,你喜欢啥样的?”老爷子思考得异常认真,“鸽子?鹌鹑?水鸭?”

    “……”

    时隔三个时辰,小笨鸟再度摔门而出。

    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家鸡一打团团转,野鸡不打也会飞。

    小笨鸟显然属于前者。虽然摔门的气势那叫一个足,可隔了几个时辰,终究是得回到那扇破旧的柴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张口喊一声:“爹。”

    赵老爷子靠着塌坐在地上喝酒。昂首一口酒,埋首一口烟。屋子里一股子的怪味儿,老人家的面貌在白烟里看不真切,可那一声酒嗝儿却打得山响。

    白文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酒坛子。那边的老爷子忽然撇了撇嘴,出了声:“笨鸟!跟我一老头儿有什么好混的?!有这闲工夫,你怎么不去找你伴儿?!”

    小笨鸟皱起了眉头,总觉得“伴儿”这个词,从老人家嘴里出来,是说不出的怪异。在山上与爹住了五年,只见老人家孤独惯了,也从没听说他想要个伴儿。

    老爷子兴许是喝高了,竟比平时还要话多,听白文不吭声,就骂骂咧咧起来。骂到最后,他忽然一把扯住小笨鸟的领子:

    “笨鸟!你说!”

    “嗯?”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龙?!连你个鸟妖怪都有,肯定有龙的,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说着说着,老爷子忽然“呜呜”了起来。把酒坛子往地上猛得一砸,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龙。

    小笨鸟第一次从老爷子口中,听到这个字。

    老爷子向来都是中气十足训人的,从没向今儿个这模样,喝多了开始哭着闹着要找龙。

    原来,赵大缺原本并非是猎户,而是身怀绝技的“屠龙”。

    “屠龙”,顾名思义,以杀龙为己任。赵老爷子空学一身好本领,花了四十年的时间走遍名山大川,欲屠龙现锋芒,却从未寻得一条真龙。直到年过半百,老爷子终究郁郁地收起了屠龙宝刀,自诩为“老疯子”,藏身于山林当中,再不见人。

    隐隐约约从老爷子的话里拼凑出这些,小笨鸟忽然就想起,老爷子口中常常念叨的那句“不中用”,指的究竟是什么。

    一生苦学,却无处施为。半生寻龙,却未曾见到一鳞半爪。

    老爷子何曾甘心做一个平庸的猎户?!只是,一生追求未有建树,大半辈子却如同追逐一场浮梦,难怪不中用,难怪羞于见人,难怪……隐居山野,孤孑一身。

    白文把赵老爷子抬到榻上躺好,盖上了被褥。望着老人家鬓边花白,额前成川,小笨鸟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为老爷子做点什么——

    至少,他知道龙确实存在,并且所在何处。

    洞庭湖。

    龙乃圣兽,洞庭龙王岂会轻易露面?!白文在湖边苦跪三日,求不得龙王一面。于是,小笨鸟不得已,只好改变战术——

    战场杀敌,欲激敌军出战,往往采用“骂战”的方式。

    白文不擅言辞,还仍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学着赵老头儿的架势,满嘴的“老子”:“老……老子……”

    骂了两句,却骂不下去了。小笨鸟毕竟不是这块料,想了半晌,他立于湖边,开始吹笛子。

    跪了三天三夜,骂了半个时辰,吹笛吹到了七七四十九天。

    悠远的笛声,在洞庭湖的水波上传去老远。好在小白文不是凡人,若是凡人,五十多天来的不吃不喝,早已不知饿死了几次。可他却还是吹,不停地吹笛,竭尽所能,想吹出最好听的曲子,求得龙王一面。

    纵使是成形的精怪,提着一口气,吹了四十九天的笛子,白文也开始有些撑不住。头昏眼花,四肢百骸都像是灌了醋似的。直到笛声渐浊,喉头开始发腥发甜,洞庭的湖水,突然有了动静。

    水自两边分,腾空飞起的龙王,以那双金色的眼珠子,居高临下地等着白文。

    “龙王,咳……”白文刚说了一句,就不由地咳出一口血来。好半晌顺过了气,赶紧跪下,恳求道:“龙王殿下,求您和我去见我爹一面。”

    龙王何许人也,凭小白鸟就能请得动,那他也枉称“龙王”了。龙王不怒自威,淡淡地撂下三个字:“凭什么?”

    一句话,堵得小白文没了言语。他不过是身无长物、道行不及五百年的小白鸟,他凭什么请得动龙王?

    思来想去,小笨鸟犯了难。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能让龙王满意的理由。他低头望望自个儿,默了半晌,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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