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潘金莲售色赴东床 李娇儿盗财归丽院 (陈经济窃玉偷香 李娇儿盗财归院)-《秋水堂论金瓶梅》

    西门庆死之前,吴月娘做了一个预言性的梦,梦中,西门庆从瓶儿箱子里寻出一件大红袍给了月娘,被金莲劈手夺走,月娘便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夺!”金莲使性把袍子扯了一个大口子,月娘于是“大吆喝”嚷骂起来,就醒了。这是因为在酒席上看到林太太穿了一件大红袍而心存羡慕(预言了后来月娘就像林太太一样做寡妇的命运),而梦中红袍又是瓶儿皮袄的转型。月娘贪瓶儿之财,不愤金莲要走皮袄,一片斤斤计较的心肠,全在这个梦里显示出来。初读这部小说,不会强烈地觉得月娘不好,因为表现得并不明显;但越是熟读《金瓶梅》,越是仔细品味吴月娘这个人物,就越是讨厌她的粗鄙、浅薄、蠢钝、贪婪。又没有任何温柔妩媚、娇俏动人的丰姿来弥补这些缺陷,动辄张口骂人,而就连骂人,也不像金莲冰雪聪明、伶牙俐齿,令人又恨又爱,只是硬梆梆、直通通,毫无魅力可言。张竹坡痛恨月娘,认为她阴险邪恶。其实月娘并不是邪恶,只是自私、浅薄和愚蠢而已,然而这些特点,有时却比直截了当的邪恶还要令人厌恶。月娘实在是一部《金瓶梅》里面最缺乏吸引力的女性。西门庆生前,月娘还比较低调,所以不至于明显暴露丑态;西门庆死后,月娘“脱颖而出”,成了一家之主,她的一系列所作所为,都使得我们对这个人物看得更加清楚了。

    我们看到月娘平昔不言不语,然而深埋在心中的怨恨与嫉妒,在她当家作主之后一一尽情发泄出来。月娘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发走了西门庆的小厮王经——王六儿的弟弟。西门庆首七那天,王六儿来吊孝,来安进去报告,月娘不仅破口大骂王六儿,而且兼及报信的来安。后来,过了良久,经大舅一番劝解,只派玉楼出去待了一盏茶。二月初三,是西门庆二七,念经送亡,当晚,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箱笼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这是月娘早就想做,但是一直被西门庆阻拦的事情。当时西门庆请来宫廷韩画师为瓶儿精心所作的画像至此烟消云散,正应了当时西门庆对瓶儿所说的“我在一日,供养你一日”。这里作者一连用了两个“一把”——一把火烧了,一把锁锁了,写出月娘深切的痛快。不知为什么,我们不觉得这说明月娘对瓶儿的嫉妒怀恨,却只觉得这说明了月娘对西门庆之死感到的某种快意:好像是说,现在我总算可以为所欲为了!虽然一把火烧掉的只是瓶儿的画像,一把锁锁住的只是瓶儿的房门,但是这举动却有吕后在汉高祖刘邦死后把戚夫人打入永巷舂米,又残害其四肢五官,把她变成“人彘”的残忍决绝。

    蔡御史来拜见,得知西门庆病故,把昔日西门庆借贷给他的一百两银子还了五十两,附带一些微礼作为奠仪。其实那笔银子,西门庆本来就是看在翟管家面子上奉送的,观他临死嘱咐陈敬济,提到数笔官吏债,却根本没有言及给蔡御史的银子即可知。若是蔡御史心黑皮厚一些,也就索性昧下了,如今居然奉还五十两,虽然只是一半而已,在书中众小人的对比陪衬之下,竟然也就很值得赞叹了!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凄,想有他在时,似这样官员来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着脚子,空有家私,眼看着就无人陪侍”。这时我们才知道:写蔡御史还银子,其实竟不是写蔡御史,而是写月娘。试看西门庆死后,月娘何尝一毫挂怀?但不过只是区区五十两银子,便引发了心中的“欢喜”与“惨凄”,而由此追忆西门庆在世的好处。怀念西门庆,又不过只是因为西门庆在,势利热闹便在而已。然而就连这也还是需要五十两银子作引子才会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