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无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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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千琅阖眸道:“三百一十九刀。”

    彼时叶十九入王安府中住了两个月,偶然听人提起那贩子人在何处,便从厨娘那里偷了一把切肉刀,悄悄摸进那人的宅子里。

    那贩子卖了几个孩子得了大票银两,又赌又嫖无一不干,有时实在磨累了自己那杆镴头枪,便不分日夜地在宅子里胡睡。

    一刀犹未毙命。贩子有点功夫,叶十九方才沾了一点武学皮毛,却凭着自己那点微末的道行,斩、切、削、砍,庖丁解活牛一般,生生把一个活人剁成了饽饽馅儿。

    杀了人,扔了刀,趁着天光还未大亮,又麻溜地跑回府里。

    哪知府里的孩子都醒得早,三三俩俩地在院子里练功或者读书,大门一开,竟看见一个高不及腰的小娃娃,满脸满身都是血浆与碎肉,只剩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惶惶大睁,眼珠嵌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一府的少年幼女白日见鬼似的望着他,无一人敢上前,甚至无一人敢出声,到底还是罗望瞧见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问他去了哪里杀了谁,只走来牵起他的手,带着这么个血娃娃,走过满院簌簌的牡丹花。

    罗望不问,叶十九也不说,只是松开手后才发现,手背上赫然印着几道淤青指痕,原来竟被抓握得这么牢。

    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人在乱世,本就是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毋庸叶千琅说破一个八岁娃娃如何忍辱偷生,寇边城也知道这无情物眼里无它,从来只在意如何在死人堆里走出一条生路。

    话虽如此,可心里却莫名地不太痛快,虽不知其事真假,可仅是想象这身子还有另一人品过、尝过,便感气海翻涌,胸中业火一并腾起。

    一把揽过叶千琅的腰身,运力于足下,立时抱着他飞抵空中,又重重将他撞在了石壁之上——只听“砰”一声响,叶千琅只感脊骨疼似折断一般,受得猛烈撞击的岩壁也片片剥落掉下。

    “叶某记不得别人待我的好,别人让我疼却忘不了……”碎石扎入了后背肌肤,痛感尖锐,叶千琅手指拂过对方脖颈处的伤口,指尖注入几分五阴真气,手上的水气便瞬凝成冰,化作薄薄刀刃抵上了他的咽喉。

    目光亦如刀,直直剐来,喘息着道:“寇兄……小心了。”

    蹙着眉,抿着唇,寇边城强硬压上身来,咽喉在冰刀下绽出一道血线。

    “是与不是都没什么打紧的,我定是那个让你最疼、记得最深的人……”

    (十四)

    水洞中除了一潭不可见底的碧水,石壁间亦有流泉倾泻,似珠帘倒挂,晶莹瓦亮,不住叩击潭边那些荧荧石头,时而淙淙带响,时而铮铮有声。

    一时恍如身临惊蛰时分的江南,人孤零,夜孤零,听一宿雨打屋檐,点滴到天明。

    这期间叶千琅体内的寒毒只发作过一次,正是寇边城短暂离开洞中之时。他本在潭边盘腿而坐,凝运内力,却因一意求快求进,架不住重伤未愈内息难以运转自如,膻中气海蓦然暴胀,他眉头一紧,身子一晃,便倒入潭水之中。

    寇边城自洞外进来,见叶千琅上身留在岸上,下身浸入水中,披于身上的白袍已经阴得半干。

    于潭边坐下,又见叶千琅迄未醒来,本是热气氤氲的潭面竟结了薄薄一层浮冰,而他肌肤宛若剔透玉石,几乎可见骨骼血脉,心头蓦然一紧,便伸手去探他脉搏——

    哪知这昏迷不醒之人忽地睁开眼睛,越无防备之力出手便越是狠辣,袖风如刀,直逼咽喉。

    若非早有准备这人睡着的时候碰不得,这一击非直接取了他的性命不可。寇边城拂出一掌,抵消扑面而来的劲力,然后顺势轻轻捏住叶千琅的下巴,将口中衔着的野莓喂进他的嘴里。

    另一手则罩于他的后心要穴,气随意走,将内力源源灌入。

    真气到处,热浪激涌,叶千琅正神思不清,依稀感到自己被来人轻拥怀中,四围炉膛也似的滚热,周身冷意登时全消。热吻过后,寇边城却作冷峻面色,凝眉道:“你太心急了。大红莲华经何其生猛凶险,你重伤未愈,根基未稳,倘若我再晚来一时半刻——”自己截住话音,摇了摇头,方知后怕是什么滋味。

    叶千琅复归清醒,看清来人眸中的关切之色,仍淡淡道:“一颗头颅寄在别人手上,到底不妥当,早些复原才好。”

    听出对方仍是不信自己,寇边城倒谑道:“敢问大人身上还有哪一寸地方寇某没看过?大人竟还如此生分,实教人心寒得很。”

    “小弟是赤条条无遮无藏,可寇兄却至今不肯坦诚相待,”叶千琅凤眼斜飞,神态冷峭,“到底是谁生分?”

    寇边城见对方问得坦荡,略一沉吟,便背过身去,解开了身上衣袍——

    袍子滑落宽阔肩膀、健壮肌肉……一身凹凹凸凸的伤疤赫然眼前,或狭如柳枝,纵贯错杂,或圆如铜钱,横陈分布,这些伤口虽早已结痂留疤,如今看来仍是触目惊心,可怖至极。

    叶千琅背上也有些幼时留下的鞭痕,却远比不得眼前惨象,他细细端详寇边城身上的伤口,伸手落在他的肩胛处——左右肩胛各有四粒蚕豆大小的洞孔,静了片刻才道:“这是‘锁龙钩’。”

    寇边城颔首,语声平静:“不错。”

    “龙乃鳞虫之长,龙既难逃,人更难逃。各以一对烧红的铁钩刺穿左右肩骨,将人犯吊起,待得铁钩冷却,便与骨肉完全相融,取下时必将皮肉与骨头一并撕烂,徒增百倍痛苦。”

    手指循着伤疤缓缓下滑,又定在对方后背一块开阔地方,只是上头布满凌乱交错的疤痕,浑似皮糜肉烂,十分惨烈。叶千琅又道:“这是‘琵琶行’。”

    寇边城仍是颔首:“不错。”

    “将竹子削成尖刺,替代琵琶面板上的弦线,将竹刺扎入肉中,再将琵琶在背上来回搓曳,不过须臾皮肉便会褪尽,惨露白骨。”

    叶千琅复又伸手抚摩寇边城的腰肢,他腰部劲壮带力,摸上去硬如精钢,可腰周却密匝匝地布着一圈伤痕。

    叶千琅辨了片刻,道:“这是‘腰缠万贯’。”顿了顿,又道:“施刑时,先以带刺的铁索紧勒腰部,再由两名狱卒各自牵拉绳子的两端,力竭不止,直至人犯肠穿肚烂而亡。”

    寇边城颔首道:“不错。”

    无论锁龙钩、琵琶行还是“腰缠万贯”都是东厂大狱中的酷刑,叶千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早已见怪不怪,自然也能一眼道出这些伤痕的由来。只是想见昔日鲜血淋漓的惨象,也不由叹道:“能自东厂大狱逃出生天,活到今日,寇兄实乃奇人。”

    “今日我便与你坦诚相待,”似是回忆起狱中种种境遇,寇边城闭目静了片刻,突地轻笑一声,“我非一刀连城,也非寇边城。我本姓贺……家父便是那个的‘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贺承悭。”

    “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下场便是磔刑于市,整整剐了三天,三千三百刀。

    时努尔哈赤已割据辽东,初露窥伺中原的野心,贺承悭率军坐镇关外,日夜厉兵秣马,葺城墙,造火器,积极加固辽西防线,更连连上表朝廷,请求西联蒙古出兵袭金,遏止努尔哈赤的势力继续扩张。

    言官本就重文轻武,担忧武将称雄,将不利于自身升迁,而阉党更是惶惶难安,他们已将国库掏得半空,唯恐一旦朝廷要增出大笔军饷,就再糊弄不了万历帝。何况努尔哈赤每每朝贡之时,必对这些京官多有打点,是以两派虽素来相争不下水火不容,可这回倒难得一个鼻孔出气,不但竭力否认后金有僭盗中原之想,还反咬贺承悭拥兵自重,西通蒙古,显是意图谋反。

    万历帝耳根子软,当即连下数道急诏将贺承悭诈回京师,以“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罪名将其逮捕,施了重刑,哪知贺将军偏是不肯认罪。

    一时间朝堂内外议论纷纷,都说万历皇帝迫害忠良。万历帝骑虎难下,又听奸人进馋,便派人入大牢告知贺将军:倘使他肯认罪伏诛,便留他一条全尸,倘使他顽抗到底,必将以磔刑处之。

    磔刑,又谓“凌迟”,俗称“千刀万剐”,受刑者将极尽痛苦而死。哪知道贺将军为证清白,仍不肯认罪,甘愿受此极刑。

    行刑当日锦衣卫把城中百姓全都赶上街头,只说为儆效尤,人人都得围观这乱臣贼子受刑。

    百姓们大多久闻贺将军能征善战,也都敬他数十年戎马倥偬为国戍边,行刑前,还有一妇人冒死上前来给他送了一口菜粥。

    甚至那最石头心肠的刽子手也于心不忍,竟冒着杀身之祸跟他说,待做样式地割上几十刀后,就一刀送将军归西,免受这千刀万剐之苦。

    可贺承悭断然拒绝,唯一请求便是解开缚于柱上的手镣,让他得以面向紫禁城,最后跪拜天子。

    “既是陛下要老臣领受三千三百刀,老臣少剐一刀便是不忠……”贺承悭双膝着地,叩首道,“承悭一生磊落,仰不愧于君国社稷,俯不愧于黎民百姓,是忠是奸,自有千秋青史为证!”

    言罢白发将军老泪纵横,围观众人亦潸然泪下,唯独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立在人群背后旁观一切。

    他眼中无泪却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臂上伤口亦被震裂,鲜血滑落袖口,滴滴落在地上。

    他不恨龙椅上那个不明是非的昏君,不恨朝堂里那些颠倒黑白的言官阉党,不恨东厂狱中那些受刑后纷纷倒戈的部下将领,却独独恨自己的父亲。

    恨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如此不世英雄,却抱定一腔愚忠,至死不悔。

    忠得可叹可怜,愚得可悲可笑。

    他刚被救出东厂大狱,将将捡回一条性命,又不顾危险赶来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程。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他能熬过狱中的酷刑拷掠,却经受不住眼前景象,这一刀一刀,犹如剜在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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